那年我剛從商專畢業,茫無頭緒地四處寄出成打的應徵信,並且陸續參加了幾次考試,卻是音訊杏然,石沈大海一般,內心的焦慮與傍徨與日俱增,昔時的雄心與自傲卻逐漸煙滅。鎮日埋首家中,最渴盼的莫過於電話的鈴聲以及郵差先生丟擲信件的鏘然聲,然而不斷的失望仍舊趕盡殺絕而來,就在我瀕臨崩潰之際,美商奇異公司的通知不啻一劑強心針,讓我起死回生。衷心感激之餘,暗自發誓, 一定要傾力以赴來做好這份差事。
上班第一天,大早就戰戰兢兢搭乘交通車來到中壢的工廠,腳上的新高跟鞋在進大門時拐了一跤,就好像踏樓梯踩空一級,我滿臉羞赧,然後就再也驅不散那種彆扭的感覺了。被安排坐在接待室裡的落地窗邊,似乎身前身後乎全都有人注意端詳。我一逕低著頭,猩紅的地毯上許多雙腳在忙碌移動,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看著看著,我突然意識到腳上的包頭鞋還是不入流的,忍不住往椅下挪了挪,冷不防這時身邊突然冒出個人影,好像乍隱乍現的鬼魅,,我慌忙抬頭瞧去,只見一張顴骨高聳,調色盤樣的臉正在打量我,銳利的眸子似乎直剖向心底深處,我一時不覺怔住。
「妳就是施純純吧!」那張臉龐瞬間堆起笑意,不過只是一剎那,隨即又消散了,「我姓王,貝蒂王,進出口部專員,以後妳在公司就幫我處理一些船運文件。」
我趕緊起身致意,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經一扭身自顧自走開,留下我傻愣一旁,不知該怎麼辦。半晌,她似有所覺了,頭也不回地輕揚塗滿蔻丹的右手,示意我跟隨,那模樣就好似神氣的女主人招喚僕役,我快步向前,雙眼無法迴避地落在她那一步一扭的蛇腰以及不成比例的碩大臀部上。她整個身體的擺動,尤其因為腳上特高的鞋子而達於頂點,那姿勢就好似頻頻邀請人們的眼光,雖然臉上的表情是昂然不屑的。
「高總理把妳們幾個應徵人的資料拿給我看,我一眼就指名要妳,沒有經驗很好,比較聽話,省得老油條調皮搗蛋。」
我木訥的望著她眼睛鼻子全在說話的臉,只有憨笑,也想說兩句「多謝您提拔」之類的場面話,然而一向拙於辭令,竟是怎麼也開不了口。她見我久沒反應,嘴角一撇聳肩笑笑,一副對牛彈琴的莫可奈何,有氣無力地宣佈工作的細節,我凝神細聽,唯恐稍有漏失,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二樓的辦公室了。
一進門,就感覺氣氛沈鬱,天花板壓得低低的,沒有透光的窗戶,使人有不見天日的感覺,然而滿舖的地毯和木質裝潢的四壁,看來還是挺氣派的。大間通艙內,四處排置著十幾張鋁製辦公桌,桌後清一色都是女性,人手一台打字機正敲得叮咚響,換行的鈴聲更是此起彼落。經過時,總有人抬頭往我瞧,臉上或帶些疑問,但更多的是司空見慣的漠然。偶爾幾句笑語掠過,總被機器聲支解得七零八落,讓人聽著聽著就不由得心驚起來。
貝蒂王安排我在靠牆的位置坐下,除了身後隔段距離是她的專員座位,,四邊皆空蕩蕩,如落單孤島,不似其他女孩的辦公桌,三三兩兩糾結一處,坐定後不久,推來一架「皇家」打字機,灰色的機身陳舊不堪,敲起來更是吃力,好像總不情願服從我的手指。日後我才知道這台機器是不折不扣的掃帚星,誰用上它,工作就不順利,因此總是踢給新來的人。自此以後,我展開與它之間的熾熱苦戰,每天忙亂不知所措地趕打各項文件,一份接一份。貝蒂王總有新的差事給我,好在大部分都很單純,我照著單據繕打,中間變換幾個日期數字等,單子永遠打不完,日子就這麼流逝,我逐漸覺得自己好像化成機器的一部分,隨著移二十六個字母上上下下動,瞞天遮海地填補了上班的每一吋空間。
雖然鎮日忙碌,但周遭的一切還是無孔不入地滲進我的生活,就好像流竄的空氣,我不得不呼吸進來,並且身不由己地融入其中,我逐漸感應到辦公室的複雜情況以及操縱把持其間的那股有形無形的詭譎力量。
高經理是這個部門的頭兒,正值中年,身軀粗壯黝黑,卻禿了頂門,有事沒事總愛找活潑、機伶的女同事起鬨,逢到下班還不得脫身時,他就嘻嘻哈哈一陣:「我不要妳們這麼辛苦工作呀!洋老闆的習慣,到時間就收工啦!」可是如果有人真的按時下班,他又不高興的挑剔起來!好在平常接觸不多,總是透過一位羅主任及貝蒂王來傳達命令,大家對他也就樂得敬而遠之了。
羅主任是個小小瘦瘦的女人,長年待在她的主任隔間裡,很少出來,偶爾看到,總是蓄一式樸素短髮,身著一式素色洋裝及矮跟皮鞋,讓我疑心她不曾換過衣著。第一次聽人家稱呼她,我簡直不敢相信,主任不是應該比貝蒂王的專員還高一級嗎?可是她的模樣平淡得就好似鄰居的長姊,絲毫不敵貝蒂王的逼人氣焰,而且平常辦公室多由貝蒂王呼來喝去發號施令,不見羅主任大聲說話來出頭,尤其那一次的會議風波,更讓我進一步察覺錯綜其間的微妙關係。
大約是我上班之後一個多月,高經理重整部門組織,有天開會時候決定:要把每月報表、管理保險箱及發放零用金等幾項重任移交,他說得很含蓄「羅主任工作量太重,希望貝蒂王能移幫忙分擔!」可是消息一宣布,大家雖然不敢當場議論什麼,仍舊面面相覰。羅主任一臉死灰,緊咬住哆嗦的嘴唇不說話,我坐她右側,發現她一逕竭力控制情緒,直到散會。後來美玲偷偷拉著我說:「高經理亂搞嘛!人家羅主任經手這些年,做得清爽俐落,她自己不抱怨事多,辦什麼移交嘛!還不是貝蒂王爭權鬥勢的,真噁心!」
同事裡陰盛陽衰,小朱小黃是送件跑外務的兩個男生,沒事時候總愛嘻鬧笑謔,還講黃色笑話。我先時不明就裡,聽到後來,頭也不敢抬,佯裝不懂,貝蒂王卻笑得嘰嘰咯咯,還有瑪麗她們也是興趣濃厚,追著間東問西。好在他倆經常外頭奔波很少回辦公室,只留下一大群婦女,成年累月守在辦公室裡,稍有閒空便聚在一起,丈夫孩子衣著烹飪美容的,斐短流長的閒話當然是免不了。其中小仔麗雲與貝蒂王比較親近,和高經理說起話來也是嬌聲嗲氣忸扭怩怩的,有些逢迎老闊的技倆簡直與貝蒂王如出一轍,只是火候未到而已。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為羅主任抱屈,表面上礙著貝蒂王的鋒頭如日中天,背地裡卻冷眼旁觀她的行徑,尤其一向快人快語的阿慧,更看不慣貝蒂王的作風。有一回事情鬧開了,貝蒂王打阿慧的小報告,說她喜歡躲在廁所聽收音機,還偷記她每天上廁所的次數,氣得阿慧當場痛哭流涕,口不擇言道:「她正派,專員的位置也不知怎麼弄來的!左不過有靠山撐腰嘛!」旁邊有人模糊接口:「她那腰是需要扶撐些!」惹得一屋裡嘻嘻哈哈笑。這事也許後來傳進貝蒂王耳裡,沒隔兩天,高經理就當眾糗了阿慧一頓,還重新調派工作,搞得交接之際,辦公室大亂一陣。
由於我新來不久,又是貝蒂王用的人,大家表面上雖然客客氣氣,私底下對我總避諱些,有時一群人正講得興起,見我出現,就顧左右而言他,草草收場,表情怪怪的。幾回下來,我也就學得盡量避免接觸他們的談論,心想這樣也好,貝蒂王終究是我的上司,縱有不對之處,還是不宜背後批評她。
不過一個人獨處的滋味確實不好受,忙碌時不覺得,一到中午休息時間就顯得形單影隻,我總是食不知味地悶頭扒飯,後來公司業務到了淡季,進口單子減少,高經理要我支援美玲與銀行接頭。美玲是我商專學長,嘻嘻哈哈的個性似乎和誰都投緣,與她相熟之後,我也慢慢打入她的圈子,經常和他們一夥吃完便當,再溜去附近的市集瞎逛,路上大家拉拉雜雜聊些辦公室的人事,也不計較我在場了。我逐漸得知,原來他們初進公司多是跟著羅主任,工作上面學得很多,羅主任對屬下非常照顧,不似貝蒂王,總愛留一手,怕別人都學會了,有一天搶自己飯碗。可惜她做人太古板,不善拍捧鑽營,所以手下的人加薪總是偏低,美玲他們雖然氣不過,卻也莫可奈何,尤其這陣子貝蒂王更是卯足了勁,想與羅主任一別苗頭,眼看羅主任是鬥她不過了!可憐羅主任跟著高經理這麼多年,一直是他的左右手,如今半路殺出個貝蒂王,她的心裡也一定不是滋味!「當然囉!」秀華欲言又止道:「有些男人就吃貝蒂王這一套,羅主任就算再有本事再努力,怕也敵不過!」美玲意味深長的看看我:「你幫貝蒂王做,凡事留著心,說不準她又玩起什麼花樣!」我呆愣半天,還沒想清楚,他們已經一溜煙回辦公室去了。
其實跟了貝蒂王這段日子,我自己也一直疑疑惑惑,不明白她的心意。平常她總含著張臉,趾高氣揚地說話,對我不大理睬;高興起來,又摸我頭髮,又捏我面頰,還天南地北的閒聊,好幾次講著講著,她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我知道辦公室那些女人不甩我,我才不要像她們那樣,找個平穩的工作殺時間,但求每月領份不死不活的薪水就算了。要做,就得像個樣,想耐心等人家來升你,門兒都沒有,這個世界嘛!絕不能讓人家超前你一步,輪到陞遷,人家自然就上去囉!」說完顧盼流轉,志得意滿的笑笑,「小丫頭,你好好安心幫我做,將來我出頭,一定不會虧待你的!」我懵懂聽著,似乎言之成理,卻又覺得不值。像她這樣,全辦公室沒有一個朋友,即便大權獨攬,又有什麼快樂呢?當然高經理真是被哄得服服貼貼的,對她有說有笑,狀極親暱,偶爾還會摸她肩膀,摟她腰際。平日裡她忙進忙出,張羅高經裡的事務,鉅細靡遺,儼若詩人秘書,每天總得耗上大把時間在他房裡,中午休息,還不忘去市場打點時新水果,削皮切片,再送去服侍。另一方面,更成了高經理全家的摯友,總聽她電話裡與高太太閒談,兩個女人輪流抱怨自家丈夫,結尾時還講好,貝蒂王看中一套什麼衣服,要去帶件小號的送給高太太。在這些人情世故,貝蒂王也真是仔細周到,我就常常覺得,只要她想做,總能把人拉攏得貼心一樣,不惜採取任何低姿勢。也許她自覺眾目所視,總是千方百計去便宜訂購名牌貨品,討好地分給大家,或者不時買些經濟實惠的小禮物送人。我偶爾被她氣得垂淚,第二日她又百般言語,哄得我掛不下臉來。因此,半年多了,我對她的感覺益形撲朔迷離,疑懼中似乎又浮蕩一些莫明所以的情愫,直到那次事件爆發。
那一陣淡季裡,我幫著美玲清理舊檔案,來來往往的函件堆滿一桌子,我忙得興興味味。說實在,也許真是貝蒂王剋扣著不告訴我,工作這麼久,對進出口的業務仍舊生疏得很,倒是這麼一清理,才逐漸進入情況,尤其有了問題,可以名正言順向羅主任討教,進出她的主任隔間。那是一間小巧溫暖的辦公室,桌上的插花及玻璃墊下的居家照片,呈現了女性的細緻,唯獨那台又大又笨重的黑色轉椅,代表了相當的權威性。羅主任似乎對任何問題都成竹在胸,如數家珍的,從來也不嫌煩,貝蒂王相對就顯得不夠俐落,而且折騰一陣後,臉色就不大好看。許多次,我都瞠目結舌聽著羅主任精闢透徹的解說,「但願自己也能這樣沈穩博識啊!」的想法不禁油然而生,她似乎覺察到了,含笑鼓勵我,「只要假以時日,你也會的!」與羅主任熟絡後,我常趁她不在時登上座椅,搖來轉去之際,覺得工作到這個職位,應無遺憾;而且依羅主任的例子,我更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不懈,有朝一日也可以大展鴻圖。
可是,事情似乎又不盡如此,有一次我去找她,她正從高經理那兒出來,沈鬱著臉不大說話,我正聒噪著讚美她的英文造詣,她卻驀然神傷起來:「這些實在並不難,只要自己下功夫,可是工作之外,總還有些別的……你無法控制的……」表情落寞無奈,眼神更是光彩盡失,益顯得五官平淡。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她那短疏的髮梢竟然有些泛白了呢!
那天,也合該有事。美玲休假,羅主任交給我一封電報,矚我火速準備進口簽證,送交國貿局,隨即匆匆趕著南下辦事。我打到一半,發現那份貨品名稱不詳,原擬等她回來,無奈電報上註明是最急件,我一時間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處理,正巧貝蒂王走過,我趕緊向她請示,她仔仔細細讀過電報內容,蹙眉深思良久,最後說:「就寫IC零件吧!」單子交給小朱送出去後,我也就忘了這回事,不到高經理傳叫我,我還不知道竟然出了問題。
「現在二廠被迫斷線,月底出貨有問題,副總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催,你叫我怎麼交代!」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高經理暴怒的質詢。
「是那張進口簽證?海關怎麼說呢?」羅主任焦灼的語氣。
「貨品名稱不符,簽證被扣,當西當然不能通關……」
我提著一顆心踏進去時,高經理還在罵,見到我,一時住了口,屋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這張單子是你打的?」高經理益發臭起一張臉,十足冰封了似的。
我滿心倉皇,趨近察看,是羅主任交下的那張簽證,不覺下意識點點頭。
「這樣急件,怎麼如此疏忽大意,貨品名稱也不搞清楚就亂打!」高經理雙眼爆突出怒氣來,厲燄般燒得我全身熱辣。
「羅主任,你也是!這麼多年經驗,竟然還出這種事,要我怎麼報告上面嘛!」見我呆楞不語,高經理遂轉移目標。
我終於會過意來,明白怎麼回事,直覺裡拿眼去看貝蒂王。她就倚在高經理桌邊,這刻卻偏過臉去,故意不看我,只把一隻鞋跟脫開的腳兀自抖個不停,抖得我一陣心亂如麻,她怎能這樣若無其事?明明是她告訴我……難道她害怕承擔責任?然而羅主任卻被冤枉了!不!不能這樣!凡事總該有個是非曲直啊!
「是─王王─專員─要我我─這麼─打─的!」貝蒂王緩緩轉過身來,不懷好意笑笑。「純純,不是被嚇糊塗了吧!單子是羅主任負責的項目,她找你打字,跟我什麼相干?」
「可是─你自己要我打─打IC零件的!」
「笑話,這種最急件項目怎麼可能是IC零件,廠裡一向總有存貨,連這點都不知道,我還幹專員!」
我憤怒得幾乎顫抖起來,上下嘴唇開闔一陣就是發不出聲。簡直卑鄙無恥,睜著眼睛說瞎話,她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莫非是有意坑上羅主任?噢!不會的!這不是真的!我竟然成為她的幫兇,這不可能是真的!
高經理霍然立起身來,「糟糕,儘顧在這兒生氣,倒忘了正事,我得去趟國貿局。」說時忙不迭取過西裝上衣,就往門外走。
「等等我!」貝蒂王瞬時變了顏色,嬌聲嗲氣道,「我正要出去辦事,搭你便車可好?」一面踢起高跟鞋,慌忙追出去。
我茫然目送他倆匆匆離去的身影,立時像豆腐般軟塌下來,忍不住失聲啜泣。
「羅主任,對不起!確實是王專員要我打的,結果卻冤枉了您!我一定要向高經理解釋清楚,讓他明白。」
羅主任黯然望向我,眼神裡了無恨意,好似她已洞悉一切。半晌,牽開嘴角,抿出一絲笑意來。
「不要緊的,你不用難過。這種事遲早會發生,換了別人,也是一樣。」高經理回來的時候,已近下班,他川流不息地樓上樓下奔波,聯絡電話,接見訪客,我機次想找他,都被阻在門外。貝蒂王卻對我涎著笑臉道:「小丫頭,今天大家夥都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什麼事,明兒再說吧。」我不想搭理她,只有頹然回座,闌珊收拾起東西來,卷宗歸檔,文具整理好,再包妥便當。待我站起身,整個大辦公室裡已是闃無一人,只留下電報室的機器喀嚓喀嚓猶自呻吟,這兒實在並不值得留戀啊!
撐著疲乏的腳,我一步步拖出去,「沒有人也好,省得那些爭擾紛紜!」突然,我心念一動,「沒有人,也許更好開口,如果當著同事面前,我又舌頭打結,解釋不清了!」這樣一想,我隨即駐足不前,開始字斟句酌如何向高經理說明原委,直到打掃的老張出來,逐個開關切斷電源,我才警覺到。
「還有人嗎?」我低聲問老張。
「高經理好像還在,我沒敢進去。」
屋裡漸次暗下來,只剩下一兩盞夜間小燈,照得鬼影幢幢,貼牆一系列的茶色檔案櫃好像隨時會壓下來,我屏住氣,鼓起勇氣,如履薄冰地向黑暗裡摸進去。
門沒有關,裡面昏黑一片,桌底下的防滑玻璃有些反光,牆壁上閃爍爍的是些虛情假意的紀念牌,「老張真是愈老愈糊塗了!」我略一思忖,正打算離開,忽聽得幾聲噗哧嬌笑,似乎是貝蒂王,混著蟋蟋嗦嗦響動,我剛要出聲,卻發現遠處窗幔邊兩條交疊得密不透風的人影,扭來扭去,大有欲罷不能之勢,我悚然一驚,腳底發軟,好不容易壓住一顆要跳出的心,慌忙逃出了辦公室。
回家的路上,腦中昏亂一團,重重疑問爭先恐後湧出來,他們在做什麼?不可能是別人了,高經理與貝蒂王,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兩位辦公室的主管,居然偷偷摸摸做這種事!貝蒂王為何如此作踐自己?難道她真和高經理有感情?可是她對其他部門的經理也一樣賣弄風情啊!莫非她別有企圖……?
糟了!一股強烈的悲哀驀然盤據心頭,我早該想到,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要想升上去,勢必得犧牲羅主任,不!絕不能讓她得逞,我一定要猜穿她的陰謀!然而,我……週身的血液一下凝住,高經理會相信我嗎?一個與貝蒂王有染的男人,可能接受我對她的控訴,給自己搬塊石頭來砸腳?不!更何況他混跡商場多年,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又能做什麼?閉上眼,心底不斷嘶聲吶喊,整個人卻像翻落萬丈懸崖般,無止無盡地向下墜去,無著無靠,生平第一次,在四周摩肩接踵的下班人潮裡,我感到那麼絕望無助,好像廣漠的人世間,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肩負起自己的十字架,步上寂寞顛沛的旅程。那一刻,我似乎真正懂了一些什麼,不是老師父母教導的,也不是我存心追求的,而是身不由己被迫接受的。
羅主任幾天後遞上辭呈。貝蒂王不曾浪費任何時間,很快就搬進主任辦公室,接管一切,大家表面不說,心底還是嫌憎,尤其羅主任的舊屬,無精打采繼續做事,總不願搭理貝蒂王,可是那又有什麼用?人總要生活下去。我本想隨羅主任一起走的,我雖不殺伯仁,但貝蒂王終究是藉著我的手施展毒計。我覺得自己起碼該表明心跡,羅主任卻阻止了我:「我走是不得不走,這兒已沒有我容身之地,我也不願再讓自己痛苦的耗下去。但是你不同,外面工作不好找,你又剛畢業,如果只是為了那件事,實在不必要,一切我都明白!」
所以考慮再三,我還是囿於形勢,留了下來。每天仍舊八點半衝進辦公室,打完無數大同小異的文件之後,下午五點收拾東西回家。轉眼兩年了,偶爾加次聊勝於無的薪水,工作上就此而已了!有時看不過貝蒂王的橫行,就跟著大家夥兒背地裡痛罵一陣,出口惡氣。至於同事之間相處,每天聊些不關痛癢言不及義的話題,也頗能殺時間,反正大家都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我也逐漸學會了遺忘,時間往往是最好的藥方,那些心靈的疙瘩牽扯被敉平了,逐漸消形匿跡。
不過總有一些什麼還是殘存了下來,藏入心底深處,好似寒冬裡埋進土中的根芽。每當我走進那間小小辦公室,看到那台又厚又重的黑色轉椅時,就有什麼被喚醒了,蠢動著想要躍出來,然而也就那麼一下,上面泥土污垢還是重壓下來,把它們埋得更深。我因而陷入更大的疑惑與悵惘裡,也許那些東西早在羅主任走時就已經隨之消逝無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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