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前三天納莉颱風已在蠢蠢欲動,和她捉了幾天迷藏之後,我終於回到台北,正面迎向她的懷抱。一連串的夢魘,東吳大學重創。首度回學校,小溪裡沙石滾滾,溪邊的圍網毀壞殆盡,行道樹也受了傷,網球場、操場裡一堆爛泥,冤家路路面坑洞起伏,行政大樓泡了水,綜合大樓逐漸退潮中,當一群學生與阿兵哥在歌聲中與沼澤奮戰,拯救男生宿舍時,我走進了教師研究大樓。

進了大門就深陷泥濘中,我撈起長裙,涉泥走過沒水沒電益形壓縮的長廊,黃泥的腥羶味撲鼻而來。我突然有些猶疑。

像台北無數土石流沖刷過的家園,我與室友的堡壘全垮了,從建築物及窗口縫隙灌進的滾滾黃泥把冷氣機都移動了,再宣洩進室內,直漫到大半個人高,等水退了,黃泥就喧賓奪主留下了。

我扶起倒臥四處的椅子,不知該從那裡下手。

遠在美國的室友捎來訊息,一切由我全權處理,我把幾百張投影片,海報剪貼抬出去曬,上面斑駁點點,一用力就破開了。教學錄影帶、錄音帶全毀了,教學資料檔案受潮後黏成一團。電腦雖然仍在滴水,硬碟卻僥倖生還了。每一分鐘我都在想損失了什麼,怎麼能夠在開學前夕彌。由於室友赴美研究一年,她的東西更讓我舉棋不定好不容易丟進垃圾桶,下一分鐘又改了主意,最後全數回收再想法搶救。耗盡心力、不眠不休的搶救竟不覺飢渴,也不需上廁所。生命在這些時刻完全停頓了。

我及同事還有些工讀同學不斷洗刷書架桌椅,擦拭牆壁,辦公室露出雛形,好像可以進駐了,但是總覺得空虛缺少了些什麼。幾十年的心血銷聲匿跡了。

工作中我們仍然試圖談笑戲謔,每個人都有些異樣的亢奮,雖然神經已經麻痺了。隔壁的外國老師滿屋收集的資料像戰後的廢墟,他打開門狂笑幾聲即投入搶救,然而屢試無效就快刀斬亂麻丟了。回到家輾轉反側睡不著,一直想著丟掉了什麼。第三天我忙完回家,給室友寫電子郵件,寫著寫著眼淚掉下來,竟似毫無所覺。

苦難磨練人的心性,三天來一群難友互相扶持打氣,有些其他系的老師也來慰問,我們看到人性光輝的一面,也對其他受苦受難的人興起感同身受的悲憫,台北市的沈淪重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黃沙的浪潮即將過去,滿坑滿谷的垃圾堆中我們站起來,把電話筒中的餘水滴乾,找到一張還能坐下去的轉椅,拿出最基本的紙筆,開始規劃新學年的課程,重新尋回生活秩序。生命的洪流推著我們往前走,我們不能在此刻回首過去。

不記得是誰說過的,最絕望的時刻,希望就在萌芽了。

相信不久之後,小溪裡的水就會清了,路上的坑洞都填平了,校園機能全復甦了,望星廣場又是迎新、送舊鬧滾滾。但是研究大樓裡的老師抑或是男生宿舍的學生還有全台灣受淹水之苦的人們,心頭永遠有層拂不去的恐懼,什麼時候洪水混著泥漿會再入侵我們的家園,徹底顛覆了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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