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第一次和先生回他家,二十幾坪的公寓一樓是婆婆在台北工專的宿舍,上了年紀的屋宇盡是斑駁的回憶。一條通的房子幾乎不見天日,進門就是客廳,電視機上一排大同寶寶呲牙咧嘴笑,婆婆坐在大理石椅墊的木椅裡,穿著藏青的上衣、長褲,一臉威嚴。同樣鑲大理石的長几上,堆著信件廣告還有些阿理不搭的東西,轉角處一個黃色繪了山水的花瓶漠然呼吸著經年累月的塵霾。底間是餐廳和廚房,油污的木桌上擺了鍋碗瓢壺,地上堆了幾個月的舊報紙、空塑膠袋還有綁東西的尼龍線。中間的長廊擺了曬衣架,幾個衣夾橫七豎八叉在上面。廊旁則是兩間黑漆漆的臥室,豬肝色鐵架床搭著晦暗的蚊帳,三夾板的衣櫃也殘破不堪了,床上、櫃上都是衣物雜物。五斗櫃的抽屜塞不下,打開來繼續往上堆。一屋的混亂脫序讓我坐立難安,好像所有家具都消聲匿跡,一堆堆的什物狂風巨浪般襲捲了所有空間,人在裡面也只有載浮載沈被掩沒了。

婚後婆婆讓我和先生建構了自己的家,房子是她十年前分期付款買的。四樓的公寓三十多坪大,我把客廳一面牆貼上紅磚的壁紙,配上金銅色絨布沙發,再擺一株搖曳的棕櫚盆栽,掛上兩幅莫內的田園畫,甚而衣帽架和几上檯燈也是銅製的仿古式樣,燈座上古羅馬戰士舉起斧盾捍衛家園。我把每樣家具什物定了位,先生回家的臭襪子一定要進洗衣藍內。廣告廢紙等什物立刻丟棄,每年大掃除時必定清出一堆用品。客廳等公共空間更是嚴格規定,不能放置私人物品,以長保賞心悅目。零星雜物全藏進櫃中抽屜箱盒瓶罐裡,非不得已不能見天光。家具變成了主體,理直氣壯佔據了大多空間,逼得人只有小心翼翼遊走其間。

三、四年的光陰,小叔也成了家。先生擔心婆婆和她近百齡的母親在工專宿舍沒人照應,接了她們來一起住。婆婆放不下自己的家,只帶了些她和太婆的細軟,我慶幸家具佈置可以相安無事,不必有太多變動。

婆婆的香菸、打火機、煙灰缸是不離身的,老神在在盤據客廳一角。衣帽架原本是給來客使用的,天涼時婆婆掛上她外出禦寒的風衣就成了她的據點,雨傘、大衣、毛衣也逐漸進駐。她的藥袋也同時氾濫至茶几,她有成打從公保健診看病取回的白色紙袋,藥吃完也不捨丟棄,隔一陣用橡皮筋捆一紮。我把最初現身的幾紮約束進依莎貝爾的禮餅盒裡,和穿了蕾絲衣服的衛生紙盒併放一處,然而藥袋增加的速度讓餅盒無以為繼,於是我又空出放乾燥花的大竹籃,然後在衣帽架旁給找了安身處。不多久竹籃也塞不下了,我又往紙箱裡開疆闢土。婆婆冷眼旁觀我為她的藥袋找出路,臉上完全不動氣,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至於婆婆的房間則是她的堡壘,每回看到屋內張牙舞爪的雜物都老大不舒服,只有在清掃時把它們悉數關進盒箱內,然而沒多久又有一批不安於室,婆婆的床櫃上因而堆滿了各式大小不一的容器。不知什麼時候抽屜拉了開來,繼續向上堆。工專宿舍的空間並沒有被房舍家具限定,竟自移動了十幾站公車的距離,進了我四樓的公寓。

二十年後,九十高齡的婆婆爬樓梯倍感艱辛。我們舉家遷入學校貸建大廈,我和先生丈量了新居的空間格局,把舊家具盡量利用,皮沙發幾乎塞滿了一客廳,餐桌椅也僥倖留下,只添購了些層架來堆放物品。婆婆原來的宿舍也得了斷,家具泰半腐朽,婆婆這回倒是非常阿撒力,要我們全數以垃圾清運,除了三個從大陸帶來的樟木箱及其中物品。幾十年塵封的箱子厚重結實,箱面貼皮斑駁,正前方中間有銅製環扣,打開來時灰屑漫天飛起,我們清出婆婆的狐皮袍子,一件怪異褪了色的布製品,問過婆婆才知道是她六十年前的泳衣,還有花布製的手提袋,上面有些補丁。大多細軟都是包在幾十年前的舊報紙裡,再用尼龍繩或橡皮筋捆起。把弄著婆婆這些小玩意,我想起許多小時候媽媽穿戴的物品,那刻只覺時間呼嘯如風而過。婆婆一輩子喜歡留東西,什麼都捨不得丟,然而九十多年的歲月也就只留下這些痕跡了。

樟木箱清理乾淨後被抬進了婆婆的臥室,我找出一條棉製深藍條紋的厚桌巾罩滿,再擺上清磁的百壽瓶,居然也是有模有樣。婆婆的夜壺佇立床畔,旁邊是她近幾年才開始拄用的五爪柺杖。她的換洗衣物仍然在矮几上氾濫,桌上還是一堆廣告紙肆虐。我拿起婆婆的泳衣,拍掉灰塵。雖然她叫我丟了省事,然而存在六十年的東西,我已經捨不得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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