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我在南半球的紐西蘭、北半球的台灣建構了兩個迥然不同的家,像候鳥般遊走天南地北兩個社會族群。來去之間總覺得台灣人聲活力鼎沸,像滿載的巴士橫衝直撞往前行,過了站也不停。每隔幾個月回去,總訝然事物變遷之快速詭異,風起雲湧之際,不知將來終歸何處。而紐西蘭漠然寂寥,湖邊搖曳的小舟經常原地打轉。每次回去,想著離開這麼久,合該有些新鮮事,卻多半失望。平穩的社會讓人生沒有太多變數,像一望無際的田野,翻開第一頁,就大約猜到結果了。這一次回台灣,居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關了門,牙醫也歇業了,許多餐館改頭換面,豆漿店裁成原來的三分之一,北平小食掛上麥當勞的招牌。然而四、五年間,奧克蘭商圈的店面鮮少變化,附近自助餐館甚至始終九塊紐幣吃到飽。當台灣人隨著頻繁的選舉搖擺起舞時,奧市的home show以及flower show始終是市民生活中最盛大的事。

奧克蘭的家將近四年了,當初買的是屋齡五年的兩層樓房子,屋主人要出國,乾脆一併出售所有傢具。我第一次檢視它們,當地原產的Rimu木料厚重結實,渾然天成的木紋像幅畫,觸感不似貼了木皮那樣光滑,卻更覺踏實,還會散發出木頭的清香。最難能可貴的是主人愛護有加,這批傢具看來幾近全新。經過商議後,以三折代價成交。幾年使用下來,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木質反而更顯潤澤。尤其那張桌腳比大腿還粗的六人餐桌更是英挺,rimu的木紋婉約秀麗,深淺有致的色澤好似潑墨畫,昂然矗立餐廳正中央。客廳的展示櫃做工更仔細,抽屜內層死角處也不馬虎,木紋更有韻味。它們相互輝印,亙古長存,完全自外於時光的摧折。

台灣則在兩年前搬進新家,一、二十年的舊傢具木皮斑駁泰半丟棄,只有重新買過。號稱檜木的餐桌、柚木的衣櫃、櫻桃木的客廳展示櫃全是貼了木皮的。剛搬來時雖然新穎亮麗,木紋仍不免規則僵化,還聞得到濃濃的木漆味。沒多久我就發現所有目視不及處

皆是偷工減料,床與床墊尺寸不盡相符,有些地方忘記鎖上螺絲釘。兩個月後,客廳展示櫃門上突起一小塊,打電話給老闆,他二話不說,修都不必,帶了個新門換上,舊的鐵定報廢了。往後三不五時發現傢具上新的小窟窿、磨損破皮的地方,還特意買著色蠟筆來修補,然而愈小心維護,愈覺查到工匠的不經意與邋遢。一次次傷心鑄記的疤痕讓傢具千瘡百孔,也許不要十年就已經壽終正寢了。

猶記兒時家中佈置簡單,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木製的食櫥,約兩、三尺高,竹編的門從中間打開,那時還沒有冰箱,媽媽把燒好的食物都存放裡面。每次一回家就打開食櫥找東西吃。這麼多年來,食櫥早不知去向。隨之消逝的還有後來陸續添購的傢具,即便是我新婚所置的沙發、化妝台、床組、餐桌,也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不見了蹤影。放眼家中,竟然找不到任何過去的痕跡。

這趟回國前又走訪鄰居老太太,她已屆九十高齡,孑然獨居在一棟門前有迴廊的維多利亞古宅裡。她牽著我的手走過長廊,兩邊一字排開泛黃的照片,上溯好幾代的親人,有些她自己也不曾見過。然後我們走進她向街的小起居室,略微褪色的布幔遮掩了午後的斜陽,櫻桃紅木的桌椅沈甸甸屋內一角,她的椅旁還有個針線籃,上面搭著用羊毛線編織了一半的椅墊。寒暄幾句後,我們邊喝茶邊閒閒地聊起旅遊經驗。我的目光也在室內梭巡起來,她父母留下的玻璃展示櫃仍然晶亮,桌上的日本盆栽依舊生氣盎然,但是為什麼每樣東西都貼了標籤?禁不住好奇,我趨前一探究竟。老太太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我百年之後,不想一屋凌亂讓別人來收拾。這些傢具我整理許多時候了,想好要留給誰就用標籤註記。等清得差不多,我就可以安心走了。」人竟然在傢具前只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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