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兒子像西方人一樣熟稔地左手用叉、右手拿刀進食,我一時間不禁怔住了。生活習慣的融入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隱藏其後思想觀念的改變卻是無從掌握探悉的!親愛的兒子,你會變得讓媽媽都無從辨識了嗎?

在家鄉生長了十七年,忽然被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片土壤裡,兒子像隨風飄零的種子無怨無悔地適應了異國的環境,我與先生不禁暗自竊喜,但午夜夢迴時,內心莫名的恐懼卻齧咬著心靈,「我們做對了嗎?會不會反而害了他?」思前想後,一直在兩極中不斷擺盪。

那天先生無意間一句話,「我們只有一個兒子,他未來在紐西蘭發展,我們台灣的根也斷了,全轉到這個南半球的舞臺來了。」我心頭一驚,恍惚間只覺得身邊的世界全被抽成真空,而他獨自一人走在荒涼漫長的天涯路上,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魂歸何處,心中的悲涼久久不能平復。

始作俑的是我們,一次美好難忘的旅遊激起我們對移民的好奇,不意輕輕鬆鬆就辦了出來,讓我們像猴子檢了一塊薑,吞不下去又棄之可惜,夫妻倆一時間都丟不下手邊的工作,卻也不想放棄已得到的移民資格,百般思量下,把正在建中唸書的兒子送出國讀書,每個朋友都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要把他送出國?出去一定會更好麼?」

我們也問了自己無數次同樣的問題,不只是國內教育制度的問題,他已經考上建中了,當然在一群優秀頂尖的學生中會有壓力,但是想要考上大學就讀應該不難,如果真要牽強附會,只能說在國內就學比較沒有時間培養自己的興趣,國外教育比較生動實用而已,那麼是政治環境不安定,當然也難辭其咎,不過生為獨子父母的我們,比較擔心的還是兵役問題,雖然軍中哪裡不死人,但求死的不是我們的兒子,碰到大陸飛彈的炮聲隆隆,真讓小市民心生恐懼,不過這一切是檯面上的原因,私底下我們心裡一直有層莫名的陰影,父母的父母皆是大陸人,我們台灣話皆不靈光,更別提兒子了,也曾試著讓他學講台灣話,但總苦於沒有環境,目睹了台灣這幾年環境的改變,讓我們擔心兒子未來在台灣的前途。雖然知道一些父母是台灣人的孩子也不大會講台灣話,但是他們的情況不同,沒有人會去質疑他們的身份,這些事我們平常不會去張揚,但是碰到要作這樣的決定時就浮上心頭,於是一切定案,我們在兒子升高二那年把他送出國,開始了小留學生的生涯。這番內心的掙扎雖非刻骨銘心,卻也夠讓人折騰了,因為讓兒子走上一條不同的路,可想見的是他的未來也全然不一樣了。

多數紐西蘭的朋友如果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指摘我蛇心不足能吞象,兒子來紐兩年之後考上醫學院就讀,身體鍛鍊得更壯了,行為又沒有偏差,非常適應新的環境,也交了不少新的朋友,如果給他選擇的機會,他會決定留在紐西蘭,對於這一切我還不知足嗎,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兒子的適應能力確實比我預期的好,學業方面是不用提了,台灣嚴謹的學風早已把他訓練有素,雖然語言能力需要再加強,但功課則輕鬆太多了。生活方面,剛來時寄宿在當地人家中,吃住習慣都不一樣了,學校裡比較壞的同學還會欺負人,一時很難交朋友,非常寂寞,不過藉著打籃球上教會,慢慢認得一些同一地區也是從台灣來的孩子,我發現也許大家都是出門在外,這些孩子一般而言都非常善良親切,彬彬有禮,比台灣的孩子單純。來了一兩年並進入大學就讀之後,兒子才與同年紀的本地青少年有了同遊社交的機會,他的態度開始變得非常積極投入,想法也開始受到這些朋友的影響,我雖然高興他的轉變,但另一方面卻又有了其他的顧慮。我發現在面臨新舊的文化與價值觀之間, 他必須有所取捨,如果他要能與朋友打成一片,他的行為舉止甚而至於思想都必須與他們接近,否則就會格格不入。然而如果這意謂拋棄一些我們頗為自豪的文化傳統,卻也非我們所樂見。很悲傷的是根據我的觀察,一般來此讀書的年輕孩子,要不變得很西化,像海綿一樣不斷汲取新的事物,新的語言,新的觀念,同時把舊的事物拋在腦後,他們生活得很快樂,起碼表面上看來如此。有些孩子則緬懷舊的環境,舊的生活習慣,我見過在飛機上一路吃粽子,不肯嘗試西式食物的孩子,可想見他國外求學的經驗必然非常痛苦,很難融入當地社會,語言的學習當然也不容易成功。而在這兩者之間似乎並沒有多少中間區域能讓孩子生存,想要他們能新舊水乳交融,同時保有東西的文化,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而這是我們決定把他送出國時無法想像到的。

當兒子熱衷地參與本地事物,把他的未來重心放在本地,漸漸與台灣事物脫節時,我們除了心裡的無奈,又哪能強求他再把關愛的眼神投注到台灣,於是他和我們的距離愈行愈遠,除非我也開始把自己生命的舞臺移到這裡來,但那又是談何容易的事啊!當我想到要在一群與我沒有太多淵源的人中落葉生根,心中的恐懼不禁油然而生,但是我們把兒子送來時心中又在想些什麼呢?

三年來我們經常在想,如果不送他出國讀書,結果會怎麼樣,他留在國內唸大學,然後就業,也許畢業之後出國深造,然後返國就業結婚生子,也許留在國外就業結婚生子,最終我們還是會與他分道揚鑣,但是也許比較不會有那麼多失落的感覺,這是大多人的作法,比較穩靠的路,我們會走得比較心安,也免去這些憂慮,然而這會是比較好的路嗎?什麼又是比較好的路呢?可惜我們永遠也不會找到答案了,因為根本就沒有答案,人生過程是不可能再從頭來過的,一旦作了選擇,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另外一項選擇的結果,因而也無從去作比較了。

但是心中的喂嘆總是難免的,我們不斷把兒子出國前與出國後的表現作比較,憂心地觀察紐西蘭的就業環境及未來的遠景,也在一般當地人的行為表現裡尋找種族歧視的蛛絲馬跡,心情隨之起伏不已,有時欣慰,有時悲傷,更多時候則是徬徨不安,這個代價遠超出我們先前預估的,不過已經走上了不歸路,也只能往前看了。

我們把自己唯一的兒子捐給了紐西蘭,這個我們在地圖上都沒看過幾次的國家,甚而不是我們自己留過學的美國,想起來真不敢讓人相信,這樣的結果又何嘗是我們能預料的呢?兒子為了逃避一些不可知的因素,來到這個美麗的國家,我們在某一程度內以為保住了自己的兒子,但是卻在另一個領域內失去了他,這一得一失之間確實讓我們莫名所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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